2017年5月25日 星期四

時間的雙極性疾患:沒有最慢只有更慢之孤寂覺察


今年5月15日台北工務局公園處發表聲明表示在大安森林公園架設了攝影機線上直播鳳頭蒼鷹(Crested Goshawk )的「繁殖監控」(參考1參考2)。這當然讓都會市民為生態多樣而感到欣喜。(「你有想過鳳頭蒼鷹的感受嗎?沒有,因為你只想到你自己。」)好啦,回到重點。這種全程紀錄猶如上個月挪威廣播公司(NRK, 2017.4.24)連續七天播出《馴鹿遷徙》(Reinflytting minutt for minutt)的馬拉松式紀錄片(參考3參考4參考5)?媒體表示:
這個僅以數台攝影機,一刀不剪、沒完沒了的實況轉播節目廣受挪威人喜愛。[⋯⋯] 挪威人口僅520萬,但NRK於2009年推出的首部慢電視「卑爾根鐵道篇」就吸引了約125萬挪威人收看,長達7小時的紀錄片沒有劇本,忠實呈現火車旅客所見的窗外風景。2011年,134小時的挪威沿海之旅「海達路德郵輪篇」更讓320萬挪威人守著電視機,並奪得最長直播紀錄片的金氏世界紀錄。就連2013年長達12小時的「壁爐燒柴篇」,也有100萬人捧場。[⋯⋯] 節目不時搭配節奏緩慢的挪威音樂,倒也讓馴鹿遷徙成了療癒節目。主持人在節目中幾乎不會說話,畫面多半只有大自然與馴鹿,就有挪威網友在NRK官網評語說:「什麼事都沒發生,這種節目最棒!」參考3
底下有〈馴鹿遷徙〉8小時版本,但很抱歉我沒有辦法看完。
挪威廣播公司表示(參考6),「慢電視」(Slow TV)提供了我們獨特的經驗,一種在現實時空中的當下感受。李明璁老師的蘋中信專欄(參考7)內精彩分析了「慢電視」受歡迎的原因:
[慢電視]是對現代人飛速而滿溢的媒體經驗,一個明確之反動。在日夜轟炸的巨量訊息與眾說紛紜中,大家都無力疲累了,慢電視逆勢操作,當然異軍突起。其次,則與返璞歸真、親近自然氛圍或生活傳統的集體渴望有關。這是在數位時代裡,某種來自原真性(authenticity)、微小而必要的逆襲。
但除了這種「好飽我休息一下」的詮釋方向之外,有沒有其他解題方式嗎?或者這種「慢紀錄」可以幫助我們理解什麼?

我們再來看看另一種「沒有最慢,只有更慢」的(目前)最長電影:瑞典導演及藝術家Anders Weberg《氛圍》(Ambiancé),此片長共720小時,預計2010年上映。此片在2014年釋出第一版預告片72分鐘,2016年第二版7小時20分鐘(見底下),2018年將釋出72小時預告片版本(參考8)。這位自稱是「p2p Art」的藝術家,在720小時長度的電影究竟想表達什麼?一天24小時,長達30天?或是哈沙德數1x2x3x4x5x6?(參考9
photo credit: IMDB引用片源




或者這世界上最長的曲子呢?答案是John Cage的〈愈慢愈好〉(你沒看錯,就是〈4分33秒〉的作者),曲長639年(對!你也沒看錯)。演奏這首曲子的管風琴當時在2000年剛好是639歲,「預計公元2640年奏完全曲⋯⋯目前已演奏16年,進度2.5%」(參考10)。在另一則新聞裡,提供本曲演奏樂器管風琴的基金會主席有一段令人玩味的說法:「凡事不必都發生得這麼快速。如果事物得花久一點的時間來進行,那就能帶給我們正常生活中極少見的內心平靜」(參考11)。

反過來呢?《社群網站》(The Social Network)電影的編劇艾倫索金講述導演大衛芬奇在電影裡一開始的對白速度:
大衛來到我家,打開了手機裡面的計時器,然後他要我朗讀我的劇本,以我在寫劇本的時候的語氣以及速度念出來,然後他就把每一場戲的時間記錄下來,這些時間就會成為排戲時的依據。所以你們看到的傑西艾森柏格(Jesse Eisenberg)與魯尼瑪拉(Rooney Mara)演出的開場戲,我在唸的時候總共花了 7 分 22 秒,在排戲的時候就是照著這個節奏來…而在排練時大衛會告訴他們有哪些地方要注意,就算演得不錯,他也會說『很好,但我這裡設定的就是 7 分 22 秒,我不管你們怎麼做,你們必須要再講快一點』之類的話。參考12


很顯然地,不論是「慢紀錄」(《馴鹿遷徙》、《氛圍》)還是《社群網站》開場白的五分鐘都有著共通元素:時間。我想起教科書裡對於ADHD孩子的時間感有別於一般人的解釋。對ADHD小朋友來說,時間的步調總是緩慢而讓人難以忍受,於是他們無法安靜15分鐘(也許相當於要求一般人靜坐不動兩小時那樣最終令人感到焦躁),他們「先做再說」的舉動快到大腦來不及評估行為的後果,於是外界看到ADHD的孩子總是靜坐不能躁動不安,以致於經常無端魯莽伸手拿取其他小朋友的物品或是無法遵守遊戲規則。「去學習欣賞孩子獨特的天份。」當我在衡鑑室裡向孩子的母親如此說明時,我明白需要同理母親多年努力與時時刻刻不斷遭遇的挫折,有時母親的無力感甚至來自一同前來診間的學校教師。(或許李明璁筆下所推崇的「訊息逆襲」但卻讓我升起無名的煩躁感,與要求ADHD患者靜坐一小時有相似的徵候。)

鬱症:「什麼事也做不了」 vs. 慢電視:「什麼事都沒發生」 

用這種臨床病理的角度來理解「時間」,當然具備風險:有時對疾患診斷標準過於簡化,又限縮了文化現象本身的複雜度。但或許這種理解方式可以開展雙方各自的理解。

換一種情緒疾患(mood disorder)來看「慢紀錄」和「快步調」(臨床觀察上躁症和ADHD有相近的行為表現)。先談後者——對我來說比較容易也較為適應——這種快速思緒的運轉、反應、判斷、概念化,最後做出推論與決定,貼近臨床上雙極性疾患(bipolar disorder)中的躁症徵候(mania):說話步調快速、自信膨脹、思緒飛躍、精力旺盛,可能伴隨魯莽的決定或是挑釁的思維或語言。果真如此,那麼我們便有機會好好處理躁症的對立面「鬱症」(depression)所帶來的悲傷焦慮、絕望感,或是內疚、罪惡感,那讓患者動作與思考緩慢,提不起勁,甚至不曉得如何思考、什麼事也做不了。成天就只能活著空等時間。我的指導老師余德慧教授在《好走:臨終時刻的心靈轉化》裡寫了一篇〈導讀〉提到:
憂鬱者最害怕時間,在憂鬱中,心智縮得很小,其落實能力變得很弱,所能落實的東西縮到很少。憂鬱者的時間多到不知該怎麼過日子。[⋯⋯] 陪伴者可以幫憂鬱症者掌握時間,胡說八道都無所謂,這可以幫助已經完全無力掌握時間的憂鬱者把時間度過。這剛好跟躁症相反,躁症是時間不夠用。憂鬱症有一個好處,若有一個讓他安心的環境,他會蠻幸福的,只要一點點時間、小地方、燈光,不用複雜,他就可以像和聲的小孩子穿進一個小小搖籃,小小燈光。記得我憂鬱症的時候,對多數的電視節目都看不下去,只能看幼兒頻道的「天線寶寶」,其話語都是最簡單的。等病情好轉,就可以從看「天線寶寶」到日本連續劇——「阿春」,阿春是一個旅館的小女孩,心地善良,是有心替人排解的女孩,故事情節都很簡單,慢慢「阿春」結束了,出現另一齣比較複雜的日本劇,越看越複雜,我就發現,電視反映出我的時間結構。但想想,這一過程不就像一個小嬰兒慢慢長大,所以,憂鬱症的時間就是一個慢慢長大的過程參考13
挪威廣播公司的《馴鹿遷徙》一刀未剪地全貌播出,讓我們活在其中;John Cage的〈愈慢愈好〉帶給我們內心平靜。但這種的生命面容正是鬱症患者終日無法逃脫的困境:只能活著,緩慢地活著。馬拉松式播映讓人隨時可以輕鬆離開再回來,馴鹿仍在遷移沒有走開,因而帶來「療癒」效果;「活在其中」讓人感到自身的渺小,卻也是一種無所遁逃。於是,此刻的世界正訓練著每個人朝向如此這般的雙極性疾患發展:一端面對的是這個世界接踵而來的龐大訊息,人們被要求快速反應、表達、策略性銜接(articulation)、機靈的手段、彈性的立場,另一端卻是給予療癒性的沉寂與萬物不變無所事事所帶來的平靜與安心。一種璀璨煙火後,Marc Augé式(也是李明璁式)的「個人孤寂」。

如果鬱症可以在「慢電視」的文化邏輯下被理解,那麼我們對於鬱症患者的「無法思考、什麼事也做不了」可以更貼近看待為一種自我療癒的過程:讓生活什麼事都沒發生。或許人生真的就像觀看一場馬拉松式的放映,累了就躺著,渴了便起身去喝水,幾個小時後馴鹿仍在遷徙,沒什麼大不了的。這種人生確實最棒了,那是因為我們知道在生活世界的另一端隨時需要待機承擔。而這兩者加起來才是我們所謂的「生命」:白天燥熱盲動,夜晚安靜律緩,每週三固定打電話給母親「這週手邊忙沒法回家」報平安,星期四照例到診間繼續瞭解自己。

我在想,如果余德慧老師活著的時候有麋鹿遷徙的電視節目,或是看著鳳頭蒼鷹「慢慢長大的過程」,應該也會覺得很療癒吧。(笑)

參考資料:

2 則留言:

屁紅 提到...

還有這個win95開機慢四十倍

https://ccc.technews.tw/2017/04/10/windows-95-boot-music-slow-down/

田野工作者 提到...

老實說,我聽完之後有一種對人生的絕望感。(囧)